渴望激情 故事现在就开始吧。尽管天还没有亮透,他却从一片浓重的黑暗中醒过来了。他看看床头的夜光表,差二十分六点,又看看身边依旧熟睡的妻子,侧着身子宛如一截缺损的古城墙。 黄色-=文学 永久地址 huangsewenxue.com 最新地址--免地址发布:huangsewenxue.net 自动回复-地址邮箱:bijiyinxiang@gmail.com 他点着一支烟,背靠着床头坐着吸烟,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寂静中他能听见妻子的呼吸声和闹表指针移动的声音。 他叫尹初石,周岁也快满四十一了。今天以前他的生活和别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的生活或许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结婚十几年,有孩子偶尔也有几次艳遇,但都成功地瞒过了妻子,因此家庭生活风平浪静。在事业上,大多有了坚实的基础,离这辈子想达到的目标至多还有一半路程。面对这样的生活境况,也许该满意了。当然,满意几乎是很明显的心绪,可是有时候四十多岁的男人总还是在满意之外保留一些别的情绪,这情绪常让他们莫名其妙地躁动或者说是烦躁。因此准确地说四十多岁人的生活是一只裂缝的鸡蛋。 比如正在吸烟的尹初石常常想问问别的男人,是不是他们有时也无比痛恨床。有一次他试着就这个话题跟楼上的贾山聊聊,但贾山立刻很猥亵地笑了一下。尹初石记得贾山说了一句,“别处不见得比床上更舒服。”可这并不是尹初石关心的问题,他只是觉得在眼下他躺着的这张床上,一切对于他来说都越来越不容易。前天他在办公室看见一篇文章的题目叫《壮阳需要科学指导》,他奇怪自己居然没笑。 突然妻子翻身,四肢抽动几下,又仰面躺好了。室内的光线渐渐明朗起来,他能看见妻子脸上很细微的表情。他发现妻子的双唇开启着,头用力向上顶去,脸有些扭曲,仿佛正在经受某种疼痛。他第一个反应是妻子正在做梦,也许是个恶梦,所以她很紧张。接着他发现妻子的身体伸得笔直,然后向上拱起,像一座即将崩溃的桥。她的呼吸也随着急促起来…… 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他想它一定是苦涩的,因为他感到几分妒意。妻子很显然正在做着一个跟性有关的梦,而且她在梦中达到了快感的顶点,她几乎因此抽搐了。在他跟妻子睡觉时,他还从没见过她有这样的反应,她总是顺从而安静。想到这儿,他甚至有几分愤怒,他决定叫醒妻子。这时,铃声响了。他伸手去抓床边的电话,妻子也醒了,抓过去的是闹表。是闹表不是电话。闹表的铃声和电话的铃声太接近,他曾多次建议妻子换个闹表,可她总是说,她喜欢这个闹表。 妻子把闹表放回床头柜上,转身将手臂搭在尹初石的被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睡得好吗?”他问。 “挺好的。”妻子伸个懒腰,“今天小约第一天开学,我得早起,给她做小米粥。” “做梦了吧?”他问。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妻子惊疑地问。 “而且梦的颜色还不浅呢。”尹初石说完跃上妻子的身体,并动手去解妻子的睡衣扣子。“应该有条法律规定,女人睡觉不准穿该死的睡衣。” “别胡闹了。”妻子说。 “你在梦里跟别的男人睡觉不是胡闹?” “嗨,真奇怪,我看不见他的脸。” “但你达到了高潮。” “我想,那个男人是你。”妻子说着伸手抚摩丈夫的脸颊。 “别这么容易就逃过去了,梦里私通也是私通。” “别胡说,你真的现在很想么?” “是的,尽你做妻子的义务,我好久没像现在这么想了。来吧。”他说完认真地去吻妻子的嘴,但却不感到应有的激动。被妻子色情梦所激起的欲望并不十分饱满,需要他不停地努力鼓舞。三年前告别福建的那个女记者之后,他还没有过别的女人,他心里很烦乱,于是粗暴地去扯妻子的睡衣。 电话铃响了。妻子伸手抓过电话,说了一声“喂”,然后又放回了话筒。 “谁?”他问。 “断了。”妻子说。 他再也没有兴致接着做这件事,从妻子的身上滚落下来。 “我饿了。”他说。 “好吧,我这就起来。”妻子说完起身,在睡衣外面又穿上一件毛巾浴袍。她看一眼衣柜旁边的挂历,九月一日,被她用红笔圈上了。今天是他们结婚十三周年的纪念日。 “要不要我也起来做点贡献?”丈夫在床上问。 “算了。”妻子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因为她突然想丈夫从没做过早饭。尽管他做过晚饭和午饭,她的心头还是掠过一丝凉意。她觉得早饭不同于午饭和晚饭,至于怎样的不同,她想不太好,但朦胧中她感到如果一个男人为妻子做早饭,一定很美好。不过,这个世界上从没为妻子做过早饭的男人多得吓人,妨碍什么了?她一转念离开了卧室。 她叫王一,是个不讨厌厨房的知识女性。几分钟后,煮粥的热气混合着拌咸菜的芝麻油的香气充盈了小而整洁的厨房,王一感到平静祥和。有时她不明白为什么时下最时髦的论调是号召女人离开厨房,她认为只要是女人就能在厨房发现乐趣的。 女儿房间的闹铃也响了,去卫生间路过女儿房门时,尹初石用力敲了两下:“快起来,小懒虫。” “小约,起床。”王一也打开厨房门喊了一声。 过一会儿,王一听见小约的房门哐噹一声被推开了,接着是女儿敲卫生间的门。 “快点儿,爸!”小约嚷着,“真烦人,又不是你第一个上班,总是先占厕所。” “别闹了,马上。”尹初石的声音。 “你又在马桶上学照相了?”女儿靠在卫生间的门前咕哝着。 尹初石没再回答,电话铃响了,小约迅速跑过去,抓起电话:“喂,喂?喂?说话呀!不说话打电话干嘛呀!这年头净是疯子。”小约说完又冲回厕所门前,大叫,“我马上尿裤子了。” “别威胁我,”尹初石走出卫生间,身后还响着抽水马桶的声音,“谁来的电话?” “问公安局去吧。”女儿说完插上了卫生间的门。 尹初石走进厨房,看见妻子正用长柄的不锈钢饭勺搅动锅里的米粥,热气绕着她蒸腾向上,也带来惬意温暖的气氛。但这些并不使尹初石有什么特别感受,习惯了的东西,常常使人感觉不到自己正在拥有。他给自己倒一杯凉开水,对妻子说:“小约这孩子嘴真刻毒,油嘴滑舌的。” “我倒是担心别的。”妻子说。 “担心什么?” “她从不说自己的事,总是说同学的事,这个怀孕了,那个谈恋爱了……” “也许她自己没事,所以不说。我看她比正常还正常,心理健康着呐,整天大咧咧的。” “我不这么认为。小约跟别的女孩于不同,自己有一套主张呢。” “有主张没什么不好,总比跟在别人屁股后面随帮唱影强。” 三个人坐下来吃早饭时,尹初石祝贺女儿又开学了。女儿说,没什么好祝贺的,开学又不是放假。 “你不觉得有书读是一种幸福吗?”尹初石问。 还没等小约回答,电话铃又响了。尹初石刚要起身去接,小约大喊一声:“别动!” “别闹,小约,去接电话。”王一说。 “不是我闹,是电话闹。我刚才接过一次,那人不说话。”小约说。 “真怪,我也接了一次,也没人说话。” “啊哈,我明白了,这个神秘电话一定是找我爸的,也一定是个女人,一听不是我爸接电话,马上就掐断。妈,你可得留神啊,阶级斗争复杂呢!” “成,我听明白了,我发誓我不接这个电话,不然游一趟长江也洗不清罪名。” 电话铃依旧响着。 “你必须接,不然就是心虚了。”小约说完看了妈妈一眼。尹初石看见母女俩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目光,便故意大摇大摆地走进书房关上房门接电话了。 很快尹初石又回到了厅里,他看见两个女人瞪着四只眼睛关切地看着他,便说:“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谁?”小约马上问。 “你奶奶。” “不对。”小约说。 “她让你今天晚上放学去吃饺子。” 三个人又接着吃早饭,几乎总是小约在说话。 “小米粥可比牛奶好多了。”她说。 “过两天你又会反过来说。”王一说。 “我是那样的人吗?”小约说完又冲向尹初石,“对了,我刚才忘了回答你,这世界上啊有很多种幸福,光有读书这一种幸福是远远不够的,懂了么?” “懂了。”尹初石故做认真地点头。 “懂了就好,我上学去了,再见吧,爹和娘。” 望着女儿离去,他们互相看了看,心里想说但没说的那句话是:女儿长大了。他们又继续吃早饭,一时间好像无话可说。王一期待丈夫能提起结婚纪念日的事,每个结婚纪念日他们都要庆祝一下的。但是这个晚上他们并不做爱,这也渐渐成为了传统。因为新婚之夜王一的脚扭伤了,因此他们总是在第二天晚上亲热。但是尹初石没有提起纪念日的事,他吃完了,点着一只烟,抽起来。也许他忘了,王一想,如果他忘了,她绝不想提醒他。在王一看来,提醒也是一种强迫。 尹初石看着妻子低头吃饭,几缕散发落在白皙的脖子上。他感到歉疚,这段时间他常在暗房干到很晚,回家时,王一已经睡着了。他并不是每个晚上都必须在暗房呆到那么晚。他担心自己在逃避什么。想到这儿,他升起一缕微弱的欲望,夹杂着内疚,他想去扯开妻子的衣服,可他坐着不动,另一种图景却在头脑中弥漫开来:要是她现在扔下手里那块该死的馒头,要是她敞开衣襟,露出她一点也没下垂的乳房,要是她突然把他的头搂进她的怀里…… “今天干嘛?”妻子的问话打断了尹初石的想入非非。他掐灭了香烟,也掐灭了欲望,并为自己希望妻子放荡的念头感到羞愧。 “上午乱七八糟的事,下午开会。” 电话铃又响了,王一起身抓起听筒,然后又愤然地将听筒挂上。 “真讨厌这样的人,纯粹神经病。” “没人说话?” “下回你接吧。我讨厌疯子。”王一说完开始收拾碗筷。 五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尹初石在电话铃响过四次之后,拿起听筒。他半天没说话,然后突然大声问:“谁?”厨房的门也开着,尹初石知道王一也关心这个电话。“噢,知道了,你好,你好。”他说完看一眼站在水池边的王一,用脚将厨房的门轻轻踢上。“关于哪方面的?”说着他又用脚将厨房门打开,“当然,当然我有兴趣,不过我认为这不太容易。”尹初石说着继续用脚玩着厨房的门。“行,不过……”他继续听着,然后说,“不过我可以重新安排一下。”他听着,接着说,“我知道,行,行,好吧,就这样说定了。再见。” “谁呀?” “电视台的一个人,想出一本画册。”说完,尹初石走进卫生间,在下巴上抹上剃须膏,心情多少有些飘忽忽的。电话里是个轻柔的女声,这声音让他产生巨大的兴趣,想象有这样轻柔声音的女人可能有的模样。 “你不是前天刮的胡子么?”王一路过卫生间门口,随口说了一句。 尹初石回到卧室时,王一已经穿好了衣服,深古铜色绒衣,外面是浅米色套装,裙子刚过膝盖,小腿得到了充分的显示。尹初石从衣柜里找出他最好的一件西服外套,站在镜子前比试。 “前几次电话会不会是这个人打来的?”王一一边整理皮包,一边问。 “不会的。”尹初石漫不经心地说。 “你怎知道?” “你不是说前几次是一个疯子么,疯子不可能在电视台工作。” “你可是好久没穿这件外衣了?有重要应酬?”王一说时口气酸溜溜的。 “正因为好久没穿我才穿的。”尹初石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合计要不要把这次约会告诉妻子,免得不必要的猜忌。 “又刮胡子又穿漂亮衣服,看来内容很丰富。”王一说。 “你穿得也很漂亮,想必也有应酬吧?” “我去上课。”王一说。 “我去上班。”尹初石说。说话时他已经有了一些敌对的情绪,打定主意:如果王一不正面提问,而是像市井妇人那样旁敲侧击,他绝不主动告诉她,他将跟谁约会。 与此同时,王一也打定主意不问打来电话的这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觉得如果她问会显得她太没肚量。但她心里的确十分恼怒,为什么尹初石只说是电视台的人,不说男人女人呢?电视台又不是和尚庙!而且根据她已经听到的内容,尹初石是要和这个电视台的人见面的。想到这儿,她觉得自己还是尽快离开家好些,免得为一些琐事认真吵架。她一直认为不好的情绪只要换个环境,是可以躲开的。 “我先走了。”她的口气缓和些。 “好吧,晚上见。”丈夫的口气也缓和了。可是没人能肯定这三次电话是不是同一个人打的。 二 -------------------------------------------------------------------------------- 中文系办公室有个三十六、七岁的女人,叫刘淑芝。她似乎总是在办公室整理发放需要人们填写的表格。稍有空闲,她马上跟任何一个可能碰到的人谈孩子多可爱,丈夫多可气。好多人违心地叫她刘老师,因为他们常常背后说刘老师像被大学生甩在农村的土对象,坐在系办的模样,就像来上访的。这天早上,她一看见王一迈进系办的门槛,立即发问:“哎,王老师,你说咱家的电话有多该死啊?!”她不等王一回答那电话该死的程度,接着又说,“一接不是断了,就是找什么张三王二麻子的,这不是出鬼了吗?” 王一勉强笑笑,她无心就电话的事跟她谈什么。刘老师提起可笑的电话,又勾起了她离家前的情绪。她只想打听一下留学生开会的地点有没有改变。 “咱家那死鬼还出差了,有时候半夜也来电话,我一说喂,就断了。” “是吗?”王一被她的话吸引了。 “你说能不能是咱家那死鬼结下什么仇人了?” “你丈夫接电话,电话也没人说话吗?”王一问。 “他没接电话,他出差了。” 王一无可奈何地笑笑,离开了系办。她的情绪又回到今天早上自己家电话的怪现象上,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际,但她马上赶走了它,除非事实摆在她面前,否则她不会相信尹初石可能会有别的女人。 走在整洁的校园,王一多少平静下来。各式各样的绿色植物已经透出明显的秋意,偶尔便有落叶随风起舞。匆匆赶往图书馆的学生大都是独自一人。王一常常有兴趣了解这些在上课时间去图书馆的学生,他们中有多少可能是逃课的。上午校园的静谧和谐偶尔被驶过的汽车打破,这使得沉浸其中的王一有机会从路边的反射镜里打量一下自己的衣着,她为自己得体的装束感到满意,但并不得意,因为丈夫从没评论过她的穿着,别的男人当然更不可能。 王一赶到外办的会议室时,会已经开始了,站在门口,她也听见里面的讨论声。她轻轻推开门,在门边一个空座位上坐下,然后跟旁边的一个蓝眼睛的男人礼节性地点点头。她不认识这人,但她想此人可能是外教。 站在会议桌顶端的白老师是负责行政的老师。课程安排、吃饭就寝都归他管。此时,他正说着有关方面的规定,一个黑人留学生打断了他的话,他说:“白老师,还是先玩儿点儿真的吧。”他的话故意加重了“儿”化,引得哄堂大笑。王一也笑了,身旁的外教对她说了一句汉语,王一没听清,但应付地点了点头。 “什么是真的?难道我说的这个是假的?”白老师说,“你别瞎起哄,德力加。” “我没瞎起哄,白老师,我说的是真正的事儿,比如说,食堂的牛奶,一天比一天稀,明天就快跟白水一样了。这事你得管管。” “这事我管不了,这是牛的事。”白老师说完大家又一阵大笑。 “笑什么,这天总下雨,一下雨草上就净是雨水。牛吃了带水的草,奶能不稀么?”白老师说完自己并没有笑,一脸严肃相。但其他的人都笑死了,有好几个围着会议桌坐着的留学生笑得滑到了桌子底下去了。王一尽量控制自己笑不失态,她发现身边的男人也蹲到了地上,两手紧按肚子,笑得受不了了。王一想这人也许是个年纪不轻的留学生,笑起来就跟孩子似的。 “值得笑成这样么?让老天爷别下雨,牛奶就浓了。”白老师说完朝王一眨眨眼。王一会意地点点头。白老师是个很幽默的长者,王一喜欢他。 “下面请这学期的新汉语老师跟大家见见面。”白老师说,“这位是王一老师。” 王一走到白老师跟前,朝大家点点头。她很快发现学生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因此决定用英语说自己的开场白:“我虽然教过汉语,但教留学生我的经验不多。我愿尽我的所能与大家共同学好这门课,大家都是不远万里来到我们学校学习,所以我作为老师也当尽全力。如果大家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需要跟我交流,我不在这儿的话,也可以给我家里打电话。”王一说完转身将家里的电话号码写在会议室的记事板上。然后她发现坐在她旁边的男人正抱着她放在长沙发上的皮包,细长的手指在那上面不停地敲打着,仿佛节拍应着心里哼唱的旋律。 王老师讲完后,白老师问大家,除了牛奶的事,还有没有别的困难。 “买个不用喂草的洗衣机吧。”德力加又嚷了起来。“水房的洗衣机不行了。” “等天不下雨的吧。”白老师说完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离开了。 王一回到刚才的座位,发现拿着她皮包不停敲打的男人不见了,只有她的皮包还在忠实地等候她。她坐下来等着学生都走完了,才离开会议室。她刚出门,就被等在外面的刚才坐在她旁边的男人拦住:“你好,王老师,我叫康迅。”他操着流利的汉语说,接着又用英语说,“英文名字叫莫里斯。” 王一听了他的介绍笑了,好像他是个取了个英文名字的中国人。 “你好,我叫王一。” “您的英语真好。” “马马虎虎。”王一不想久留,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有什么事么?” “也许我们可以在会议室聊几句。” 他们一同走进了会议室,会议室的空气中还弥留着香烟香水混杂一起的味道。 “我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帮助我。”康迅试探地问。王一发现康迅微笑时面容温和得像个老人或者说像个听话的孩子。 “还是用‘你’称呼吧。”王一说。 “好的,是这样,我是经济系的英语老师,其实我在这儿工作只是为了把我的博士论文写完。” “你写什么题目?” “关于仿声词。” “仿声词?”王一以为自己听错了。 “喵喵,汪汪,稀哩哗啦……” “有意思。”王一说。 “可是对我来说很难,我一直想找个英语好的中国人帮助我。” “可我不知道我对仿声词懂多少。” “可是你懂汉语。如果你不反对,我就想时不时地麻烦你了,当然这帮助应该是有偿的。” “你大可不必这么想。有问题你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6679048?” “你的记忆力真好。” “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方便?” “当然最好不是夜里。”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你除了工作还要做家务,一定很忙。” 王一一时没说什么,她想,一个研究仿声词的外国人能如此理解她,不免让她吃惊,也在她心里引起一个小小的波澜。 “你从哪儿来?”王一故意转了话题。 “澳大利亚。”康迅话音刚落,走廊里响起一个女声,呼喊着康迅的名字。接着是个金发姑娘拉开了会议室的门。 “对不起,你的电话。”那姑娘对康迅说。 “你让他十分钟再打来。”康迅说。 “是康妮。”金发姑娘加重了口气。 康迅依旧迟疑着。王一马上说:“你去接电话吧,我也该走了。” “对不起,请你等一下行么?五分钟。”康迅说着离开了,走到门口他又补充一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请一定等一下。” 康迅又回到会议室的时候,王一不在了。但他像相信太阳注定还要出现一样,相信王老师会回来的,他决定等着。 在康迅去接电话的时候,进来一个留学生,他说他叫斯蒂夫,无论如何请王一到他房间谈谈。王一发现这个学生的神情不同常人,怕他没完没了地说起来,便答应去两分钟。王一跟着斯蒂夫到了他的房间,立刻闻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甘草味。斯蒂夫要为老师沏杯茶,王一拒绝了,她担心他的茶难以下咽。 “我有一个困难。”斯蒂夫说,“我有时候就动不了了。” “那你该看医生。”王一说。 “我没病,我只是有时候不能动。” “为什么?” “要是知道为什么,也许我就能动了。” “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希望您能理解我,在我不能动的时候给我补一下课。相信我,我不是个坏学生。” 王一笑了,她在心里已经命令自己几次了,离开这房间,可她依旧站在那儿笑着。 “也许谁都有不了解自己,有不能动的时候。” “好吧。”王一离开时感到开始让她厌烦的斯蒂夫倒也有几分可爱。人的性格让这个世界充满了噱头。 路过会议室时,王一想起康迅,她想他回来见她不在,肯定走了。不过,她还是拉开门往里瞧了一眼:康迅坐在会议桌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对不起,”王一进来,“我想你已经走了。” “可我想你肯定会来的。” “是那个斯蒂夫把我叫走了。他让我有时间给他补课。” “你觉得他不正常么?” “很难一下子说清楚。” “这儿的多数人认为他是神经病。” “你也这么认为?” “不,我认为他是个好孩子。我跟他聊过,他的家庭有一点不正常,这给他的影响不小。你知道,一个家庭对一个人童年的影响是致命的。我非常理解他,我希望人们能更多一点关心他,而不是取笑。” 王一同情地点点头。 “你知道他母亲直到现在还不断地打扰他,比如她有一次寄给他六双带洞的破袜子。还有一次寄给他一百个避孕套。以至于让斯蒂夫这孩子见人就问,需要不需要避孕套。他觉得扔了怪可惜的,因为他没有女朋友。” 王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扯得太远了。”康迅说。 “你的汉语真不错,我甚至怀疑我的汉语水平是否能帮得了你。” “那你帮助我的英语吧。” 王一和康迅都笑了。康迅从身后拿过一本画册,是“澳大利亚牧场风光”,题目之下是一片绿得使人心慌的辽阔草原。 “这就是我想让你看的东西。我不是城市人,我是从这片草原来的。”康迅说着用手指敲着画册,仿佛要特别强调一下这片草原。“你拿去看吧,什么时候还给我都行,但一定告诉我,你认为最美的牧场是哪一个。” 告别了康迅,王一穿过校园来到学校后边的市场。她买了一些吃的东西,最后来到花店想买十三支玫瑰。不管尹初石是否想得起来这个纪念日,她都决定庆祝一下。同时潜意识中她一直相信丈夫不会忘记结婚纪念日的,不说也许是想做作文章,给她来个意外的惊喜。 “我买十三支玫瑰。”王一对卖花的姑娘说。 “买二十吧。就剩二十支了,给您打折。” “可我结婚才十三年啊。” “数量并不决定一切。” “等我结婚二十年的时候再买二十支吧。” “您看,天快黑了,剩下七朵我卖谁啊?” “卖一个结婚七年的人。” 卖花姑娘不满意地为王一包上了十三支玫瑰。王一走到花店的窗外,听见卖花姑娘自言自语地说:“像你这么不好说话的女人,明年就得离婚,还二十年呢!” 王一感到愤怒,但一转念又感到忧伤。这个不友好的卖花姑娘也许是对的,任何一个婚姻中的人谁能料到明天会发生什么?结了婚就是蒙上眼睛走路,迈出一步是一步。王一想到这儿,不禁被自己的情绪吓了一跳:我怎么会这么想?! 三 -------------------------------------------------------------------------------- 抱着玫瑰花,拎着许多吃的东西,在森林公园的门口王一犹豫了。这座城里最大的森林公园在她家和学校之间,王一常常步行通过公园去上班。但现在她拿的东西实在太多,最主要的是她想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抱着一束玫瑰在公园里走,似乎有点扎眼。 但她还是买了门票走进了公园。每当她有烦心事时,她都会跑到森林公园从古树下找到慰藉。看着一棵棵百年的参天古树,她觉得自己那么渺小,是一个和永恒无关的小生物,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值得过分烦恼呢?也许只有自然界的某些东西才能最大限度地与时间相伴接近永恒。 今天,她没有在任何一棵树下驻足,她觉得上班前的那点不悦差不多已经消失了。她宁可快些赶回家做饭。但是接近出口时,她还是感到深深的遗憾从心底涌起。她曾希望丈夫能和她一起来这儿散步,哪怕不是常常。他的确陪她来过几次,但后来便丧失了兴趣。他说,结婚前走了差不多两万五千里,长征的精神都耗尽了,现在该喘口气了。她很想问丈夫是不是还爱她,但说出来的话却是,结婚以后就不要坚持继续革命了?丈夫说要坚持,但宁可以另外的方式坚持。比如,把头放在她的腿上,再把腿放到沙发扶手上。总之,王一清楚地感到,她将永远一个人在这里散步,直到她走不动的那天。 回到家,王一环视了一周门厅,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甚至小偷也没来。平时她常常一个人先回家,但没有今天的感受。此时此刻这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三居室让她觉得那么旷凉。也许她觉得至少在今天,丈夫应该早点回家。王一走进卧室换衣服,莫名其妙地又想起早上的那通电话。她决定给尹初石办公室打个电话。 “小邓么?”电话接通后,她问对方。 “我姓王,请问找哪位?” “对不起,听错了。我找尹初石。” “尹老师不在。” “他去哪儿了?” “他没说。” “他什么时候走的?” “一点多吧,您是谁啊?” “我是他妻子。” “啊,您好,我是刚分到报社的,姓王。叫我小王吧。” “他过一会能回来么?” “恐怕不能。他肯定今天下午有什么事。本来部里下午要开会,尹老师把会挪到明天了。” “好吧,谢谢你。还有,你可不可以给他留个便条,告诉他回家吃晚饭。” “没问题。我把条子放到他桌上。” “再见。” 放下电话,王一的头脑立刻变成了一张奇怪的城市地图。这张地图显示的都是城市的幽静所在:公园、咖啡馆、安静美丽的街道、空旷的广场……她有种预感,她的丈夫此时此刻正在其中的一处,而且不是独自一人,他甚至为了这次约会动用了部主任的职权。 王一离开卧室,找出那只透明玻璃花瓶,她先看了一眼瓶底的一行英文:Areyousure?这个花瓶是她在美国进修时带回来的。她买它并且千里迢迢地带回来不是因为它美丽,而是因为这行字:你肯定么?她觉得眼下这行字直刺她的眼睛,仿佛在谴责她无异市井妇人。于是她多少有些释怀,着手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她相信丈夫会回来吃晚饭的,无论他此时此刻在哪儿。 五点四十分,尹初石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家门,随着炸鱼的香味,他看见餐桌上的玫瑰和平时不常用的米白色的绣花台布,第一个反应是来客人了。但门口并没有外人的鞋,他恍然大悟。 “初石,是你么?”王一在厨房里不肯定地问。 尹初石没有回答妻子,轻轻带上门,来到大街上。他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去中心街。他坐上了出租车,脑子里开始盘算送给妻子一件什么样的礼物,为了结婚十三周年纪念。 已经快到商店打烊的时间,店里人不多。尹初石在化妆品箱包柜台浏览了几圈,并没有发现适合的礼物。突然他奔上楼梯,来到二楼的首饰柜台。 三年前,当他和福建那位女记者缠绵的时候,就动过给妻子买个戒指的念头,也许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吧。但最终还是没有买,他觉得这样的逻辑关系很可笑。他并不爱那个女人。他选了一个18k镶红宝石的戒指,六百八十元。付钱时他犹豫了一下,倒不是嫌贵,他给王一买礼物还从没嫌贵过。只是他突然想起今天下午曾与他见过面的另一位电视台的女记者。她是他见过的唯一与名字吻合的女人,她叫小乔,好像除了她,没人再适合这个名字。她不是很漂亮,但是很难让人忘记。 “天呐。”他轻叫了一声。服务员以为他忘带钱了,停住了包装动作,看着他。 “包好,包好。”尹初石说,并在心里骂自己愚蠢。他和今天下午这位女士之间所发生的那么一点点感觉上的火花儿,不足以成为他给妻子买戒指的动因。“我真完蛋,给妻子买个戒指用得着东想西想的么?只要我愿竟,任何时候我都可以给她买个戒指,她是我妻子啊!”他在心里又责备了自己一通,随后离开了商店。 尹初石又一次回到家时,餐桌已经摆好,围绕着玫瑰摆好了三个菜。他脱鞋时,王一端着最后一道菜——糖醋鱼走进厅里。 “真有口福。”王一先开口。 “我有个好老婆。” “刚才你回来了?” “没有。”尹初石为自己想都没想就撒谎,心里难过一下。 “刚才我炸鱼时好像听见门响。” “错觉。” “你从哪儿来?”王一想知道丈夫是不是看见留条才回家吃饭的。 “外面。” “没回办公室?”王一解下围裙,坐好,等着尹初石开葡萄酒。 “没有。小约今晚不回来了?”尹初石似乎不愿就他的行踪多谈。 “不回来了,就我们两个。”王一说,“你干嘛不问问,我为什么做这么多菜,为什么买花?” “我干嘛要问,我又不是脑痴。” 王一笑了,为丈夫说出“脑痴”这个词感到意外。 “你开始说大街语言了。”王一说。尹初石将酒倒进高脚杯,红葡萄酒好看的颜色引人胃口大开。 “大街语言伟大着呢。” “今天下午去见什么人了?把安排好的会议都取消了。”王一笑眯眯地说,纯心开个玩笑。但尹初石却有些不高兴,因为王一在他背后打听。 “打听这事费不少工夫吧?”尹初石不高兴地说。 “我只是偶然听说了。” “偶然?怎么没听说别的呢?” “你怎么了?好像心怀鬼胎似的,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下午给你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让小王告诉你回家吃饭,他顺便说你取消了开会。” “你真蠢。”听王一这么解释,尹初石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今天我能不回家吃晚饭么?”可是他话音刚落,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为自己的虚伪。 “我想你今天下午见的那位重要人物肯定是……”王一端起酒杯说。 “是什么?” “我等你的回答呢!” “肯定是……”尹初石故意拖着长腔。 “是……”王一也学他。 “是大老爷们儿罗。”尹初石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好了,说点什么吧?!”王一说。 尹初石也举起杯子,但是心里突然乱了。在结婚十三周年纪念日上,他接二连三地撒谎。他甚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每件事他都可直接说的,王一也不会因此生气的。可他撒谎了。在这样的情绪下,他不知道该对这十三年的婚姻说什么,他脑海里所有的与此有关的词汇都像出海的帆船,隐遁在大海的尽头。他看见笑意一点一点地从王一的脸上滑走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说。 王一并没有和他碰杯,而是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你甚至对结婚纪念日无话可说了。”王一说着泪水涌上了眼眶。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尹初石拉过王一的手握紧,“在刚才那个瞬间,我思绪很乱。我们结婚十三年了,这不是很好表达的感情。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也是正常的。别生气。” “好吧,我不生气,我只是很伤心。”王一一口干了自己杯中的酒,看着自己做好的菜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别这样,你总是挑更厉害的伤人话说。别这样。” “我伤人?你甚至对结婚纪念日连一句祝福的话都说不出来。让我说什么呢?”王一说完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不要总是在这样的字眼儿上做文章,你是大学教授,不觉得你太孩子气,太无聊么?”尹初石火了。 “一点儿也不觉得。” “烦透了。”尹初石的手碰倒了酒杯,一片殷红在台布上移动着,扩散着,这让他想起了小乔丝巾上的血迹。 王一又抓过酒瓶,尹初石一把夺回来。 “够了,别闹了。” “嘘。”王一将食指放到唇边,“此时无声胜有声。” “天呐,我们别吵架,行么?别在今天吵架行么?”尹初石恳求着。王一为尹初石的诚意打动了,两行热泪滚了下来。但她深深地点了点头。尹初石又一次握紧妻子的手。 两人重新举杯时,楼上传来一声巨响,使人想到一个沉重的东西爆烈了。两人不知不觉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抬头看着屋顶。 楼上住着一对结婚七年但拒绝要孩子的夫妇。丈夫贾山是尹初石的大学同窗,现在报社的同事。妻子吴曼是个医生。他们常常吵架,吵架砸东西也是经常的。但像今天这样的巨响,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这一单元的邻居,除了他们,谁都不会去贾家劝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人们都失去耐心了。还有一些事也超出了邻居的理解能力,这对总是吵架的夫妻在楼梯,在楼前,甚至在大街上,经常搂腰搭背的,比那些不吵架的夫妻还亲热。因此,私下里有不少人管贾家两口子叫神经病。 尹初石和王一等待着新的动静,然后判断这次吵架的“规模”,是否需要他们都上去。一阵寂静过后,又传来玻璃器皿在地上粉碎的声音。尹初石会意地看了王一一眼,王一点点头。尹初石穿鞋上楼,他想不好,刚才那阵寂静里这两个人在干什么。 尹初石好不容易敲开贾家的门,走进客厅就看见了摔在地上的电视机。这是刚才那声巨响的来源。贾山和吴曼两个人铁青着脸,分别站在房间的对角。互相怒视着。尹初石笑了,刚才那会儿的寂静里,他们就在干这个;怒目而视。 “得了,贾山,收拾一下吧。”尹初石故作轻松地说。 贾山一言不发继续怒视着自己的妻子,好像刚才他根本没去给尹初石开门,现在屋里也没有这个人一样。 “吴曼,你给尹大哥一个面子,下楼去跟王一呆会儿。”尹初石又对另一个说。 “不是那么回事,我要是走了,他会以为我怕他。”吴曼说。 “他怎么那么以为,开玩笑。” “他就会这么以为,他根本就狗屁不懂。” “你他妈的懂?”贾山骂了一句。 “你说话少跟我带啰嗦儿。”吴曼威胁说。 “我就带了,你怎么样?” “你再说一遍?” “你他妈的!” “你真是个英雄,这回在你同事面前可赚面子了。”吴曼说着拉开写字台的柜子,拎出照像机举在手上,然后大声说,“你有种再说一遍?” 尹初石认识这架F3尼康相机,出于一个专业摄影工作者对优秀摄影器材的尊重,尹初石拼命也要保护这架相机。他冲过去,也用自己的手护住相机。他也试图去夺,但吴曼没深没浅地往后闪,尹初石怕她把相机撞到墙上,只好放弃夺过来的打算。 “贾山,你服个软儿吧。”尹初石快要哀求了。但他回头看贾山时,倒吸了口凉气,贾山双手高举着127录像机,像炸敌人工事的董存瑞,一脸正气,一脸无畏。 “你试试?”贾山说。他已经巧妙地转移了刚才的主题,进入新的对峙;不是他有没有骂人,而是谁有种先摔手里的东西。 “你试试。”吴曼毫不示弱,说得不卑不亢。 “贾山,你他妈的大老爷们,长点脑子,干万别胡来。你知道相机坏了多难修。我跟你说,修F3,只有北京一家店能修。贾山,你冷静点儿。”尹初石一边说一边双手护在吴曼的双手外面。 贾山和吴曼都不再说话了,但仍旧高举着手里的东西,彼此怒视着。贾山举的录像机很沉,有时免不了摇晃一下,但也坚持着最高的高度。 尹初石发现一触即发的危险过去了。他腾出一只手,给王一打电话,叫她马上上来。他很高兴他最后进门时,没把门锁上。 王一进来时吃了一惊,六只手都举在空中,仿佛是对世界末日的表决。尹初石对王一使了个眼色,王一走到贾山跟前,轻轻地从贾山手上拿下录像机,放到写字台上。与此同时,尹初石也从吴曼手上拿过相机。贾山突然蹲在地上大声哭起来。尹初石发现,吴曼眼里也盈满了泪水。他搂着妻子的肩膀,拿着相机,离开了贾山和吴曼。回到自己家,他先把相机放到卧室的衣柜里,然后抱住王一。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妻子。不一会儿,就闻到了妻子身上的油烟子味。 他想起了戒指,找出来戴到妻子的手上,和他预想的一样,尺寸很合适。可是妻子吃惊的表情让他失望。她好像在问,他是不是疯了,结婚纪念日买这么贵重的礼物! “我一直都想给你买这只戒指。”他说的是心里话。 “都怪我没气找气。”王一又一次投进丈夫的怀抱。 “咱们吃饭吧。” 晚上,尹初石和王一回到卧室。他问王一想不想看电视,王一说不想。于是尹初石关了灯。黑暗中,他十分感伤。十三年前的这个晚上,他躺在这个女人的身边,她的脚扭伤了,他不能跟她睡觉。但他现在还能回忆当时的激动心情,对生活充满了憧憬,真像一个站在生活起点的年轻人。不过十几年时间,这个夜晚,他居然庆幸自己不必因为丈夫的义务而去跟妻子睡觉。他感谢他们共同保有了十三年的传统。还有明天,他想。 楼上的地板传下来一种声音,好像两个人在扭打。王一有些紧张地抓住尹初石问,是不是他们又打起来了。尹初石说:“也许他们在做爱。” “谢天谢地,他们的卧室不在小约房间的上面。”王一说完,又习惯地将头放在丈夫的肩窝。“我们算是幸运的,你说是不?” “你指什么?”尹初石搂着妻子问。 “至少我们不那样吵架。”王一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又说,“吵架对孩子影响太坏。” “他们没有孩子。” “那也不应该这么吵架,你说呢?” 在尹初石还没回答时,电话铃突然急骤地响起来,好像从危急的地方打来,好像要通报灾难性的消息。 尹初石拿起话筒…… 四 -------------------------------------------------------------------------------- “喂?”尹初石说话时,另一只胳膊仍旧搂着王一。 电话里没有应答,但也没有挂断,尹初石隐约能从杂音中分辨出对方微弱的呼吸。他没说话。 对方也没有说话。 尹初石冲着话筒“喂”了一声,他看王一的反应,她闭着眼睛。他想如果对方再不说话,自己就胡乱说两句话挂断电话。 “我睡不着。”小乔的声音像是耳语。 “是么?”尹初石声音像往常一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为此他多么竭力地控制自己。“这事比较棘手,另外找个时间再说吧。” “不,请别挂断。”小乔急切地说,声音依旧很低,好像她猜到尹初石的妻子此时正躺在他的怀里。 “那怎么办?”尹初石选择王一无法从中判断性质的语句。 “我知道这时候给你打电话不合适,可我必须打。我得知道。” 王一离开尹初石的怀抱,背对着他将棉被盖住头。尹初石用腾出的手,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放到鼻子底下嗅着。 “嗯,也许,无论谁面对这样的事,都不容易做出回答,它涉及的问题太多。”尹初石说。 “所以你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这样吧,老乔,改天我再……”尹初石想快点结束电话,王一蒙头躺着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妻子在你身边吧?” “对。” “懂了。” “好吧。” “我太没分寸了,我一直以为还是个不错的女人,不过,这会儿已经变成老乔了。” “跟这没关系。”尹初石尽量将口气放温和。 “是我太自私了。我在逼你对我的感情做出回答。这对你是不公平的,你甚至还不认识我。对不起。” “不能这么说吧。” “可我太爱你。我已经丧失理智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这时候往你家里打电话?” “嗯……我看这样……” “不,别要求我挂断,我自己会挂的。”小乔打断尹初石的话。“我马上就挂。” “好吧。” “但是请你回答我。你只要清楚地告诉我一次就行了。” “什么?” “我的感情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小乔停顿一下又说,“你告诉我我就永远不再打扰你了。我只要求你一点:别欺骗自己。” 尹初石再也不能东拉西扯,一个他一直渴望的东西射中了他的要害。他还想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他无法对它说不。他觉得喉咙一阵发紧,他沉默着。 “你要是不说话,就说明你在意我的感情,但你害怕。” 尹初石仍旧缄口,他觉得四十多岁的男人有理由拒绝袒露心迹。 “你要是马上挂断电话,就说明你愿意再见到我,我这么想行么?” 尹初石挂断了电话。他没考虑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就挂断电话会不会引起王一的怀疑。他关了台灯,点着烟。“我这么想行么?”这句话娇嗲,任性,惹人爱怜,一遍又一遍地冲撞着尹初石。 烟头的红光,随着尹初石的用力抽吸,映红了他的脸庞,他知道他得熄灭这红光,转身对妻子说点什么。 他动手将王一头上的被子拉开,然后抱过她的头,搂进怀里。 “蒙着头干嘛?” “我怕打扰你吞吞吐吐的电话。”王一好像并没有生气。但尹初石知道,这意味着她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让人为难的一件事。” “什么事呀?” “出画册的事。” “怎么了?” “对方要求太多。” “要求什么?” “要求我的这部分……哎呀,不说这些事了,太烦。”尹初石说着把手放到妻子的乳房上,她本能地缩了一下,“手凉?”尹初石说着用力握紧,温暖的肌肤盈满了他的手掌。 “来吧,把衣服脱了。”他轻声说。 “明天。” “忘了那该死的传统吧。现在!” “电话响了。”王一开玩笑。 “天呐,你可真会扫兴。”尹初石说着把头靠到床栏上。 “你说,要是没有电话,家庭会不会更稳定也更幸福?” “得了,教授,我抱着你睡吧。我没有理论,只是等着明天。” “幸福有时只是一种个人感觉,非常不确定。” “这话听上去有水平,可我不知道它对不对?!” “你真的想现在要么?” “算了,还是按规矩来,明天。” “对,我们又不是没有明天。”王一说着依顺地贴近丈夫的身体,渐渐地进入梦乡。尹初石听着妻子越来越均匀的呼吸,在黑暗中给自己提出了一个智力问题:什么女人紧紧地贴住你的身体,你能无动于衷?——妻子。他有时这样排解自己心中的烦躁。他看着暗中隐约可见的家具轮廓,预感自己将要失眠。同时也感到自己的思绪会回到今天的午后,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回忆。他觉得拖扯他的那股力量毫无道理地强大。他四十一岁了,他不是没见过女人…… 尹初石坐在“咖啡三角”的一张临窗的桌子前,在喝第二杯咖啡,秋日的阳光柔和地照在他的肩上,心情并没有因为小乔的迟到而变化。透过宽敞的玻璃窗,他能看见不远处街心花园的景致。 他刚才最后一次看表是差一刻三点,早上在电话里小乔跟他说的是两点,他为此推迟了该由他主持的例会。他从没见过这个叫小乔的女人,但在心里已经开始讨厌她,因为他不喜欢迟到。 这是一家卖三明治和点心的咖啡店,来的大多是讲究情调的年轻人。此时此刻店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与其说尹初石仍在等待小乔,不如说他愿意留在这片温暖的阳光中,感受一下久违的生活轻松。 他把街心花园里能看到的地方都端详了一遍,围拢一处的老人在打牌,另几个散淡地聊天;他们旁边有几个年龄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在用粉笔在地上乱画。靠咖啡馆这侧的出口处,有个长椅,一个在尹初石眼中还过分年轻的姑娘坐在那儿不时地大笑。她笑的时候把头仰向天空,十分明朗。她身边的小伙子几次试图拥抱她,或是抚摩她,都被她巧妙地闪开了。尹初石几次想伸手去拿包里的相机,最后都没动。他感到倦怠,倦怠又给他舒服的感觉。他觉得目光中的人们活得那么自在,因为他们老了,或是还没长大吧。尹初石想,成年真是糟透了,总是无法回避压力。压力无处不在。 “对不起,”一个女人好听的声音。但尹初石并没有把目光从街心花园那儿收回来。因为已经超过约会时间太久,他差不多忘了自己坐在这儿是与人约好的。 “你是尹初石吧?” 尹初石回身发现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旁边。 “真抱歉,我来晚了。” 尹初石笑着用手拍了一下头,他终于回到了具体的情境中。他说,“天呐,我忘了。” “忘了?” “噢,我不是说……”尹初石自己停住了话头,他已经发现这个女人颇有吸引力,所以他想保持风度,他知道,男人一解释就会让女人觉得不那么沉着。 “你是小乔吧?” “对,我是。”小乔坐到他对面的椅子里,微笑中还透着歉意。“我进门前,根本没想到你还能在这儿。” “我只是忘了离开。”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在我印象里,人们总是急于离开。” “那可能是发现了更好的去处。” 两个人的交谈马上进入了相当融洽的氛围。尹初石觉得这个小乔又聪明又放松,很乐意与她聊聊照片以外的事情。但她已经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封筒,轻轻地放到尹初石面前。她没说话,微笑着歪一下头,友好也有几分调皮的神情,促使尹初石马上打开了封筒。服务员过来问需要什么。 “两杯咖啡。”小乔飞快地说,随后又小心询问尹初石,“行么?” 尹初石点头,他发现这个小乔的一举一动既有成熟女性的风韵,又有年轻姑娘的活力,让他十分愉快。她穿了一件深灰色大圆领宽松毛衫,露出了相当一部分前胸。根据这种穿法,尹初石判定她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六岁。毛衫上星星点点缀着白色,尹初石觉得该有一条白色的丝巾系在她白皙的脖子上,既与毛衫上的白色呼应,又可以让她裸露的脖颈和前胸,那种耀人眼目的美朦胧些,也比较符合他的审美。 “看完照片咱们能谈的具体些。”小乔在提醒尹初石看手中的照片。尹初石很窘迫地笑笑。他很笨拙地打开牛皮口袋,眼睛看着一张张红彤彤的照片,头脑还在想她的脸是什么样的。 服务员送来两杯热咖啡,尹初石没有抬头。他看完照片时说:“都是落日这一时间的?”他的目光也第一次没有躲闪地停在小乔的脸上,她看上去都很平淡的五官,不知怎样凑到了一起,让她的脸十分不平凡,令人心动,让人总想再看她一次。他觉得她脸庞的魅力是飘游不定的,但却能持久地吸引男人。 “是的,不怎么理想。我有点过于偏爱这时刻的光线。”小乔说话时,目光放在尹初石背后的什么地方。 “偏爱有时对摄影很重要。” “我爸知道你手头也有一些新疆的照片,他给我一个建议,和你合着出一本册子。” “嗯,这当然太好了,不过……你爸是……” “戴林。”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尹初石问。 “戴乔。”小乔说,“你认识我爸吧?” “见过一次。你让我叫你小乔?”尹初石想搞清楚。 “大家都叫我小乔。” “是这样,不过,我的照片与落日有关系的不多。” “互相补充。” “你去新疆干什么?” “和摄制组一起。”小乔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做法?” “哪种做法?” “我爸是美术社总编,我在那儿出书。” “这跟我没关系。”尹初石说着又看一眼小乔,她的眼睛像两个不大的杏核儿,虽然此时泛着温和的光,却有些迷乱。尹初石似乎感到了这目光后面的危险。 “你不喜欢吧?”小乔又问。 “说实话,这不关我的事。” “我心里大……” “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参加这个册子?”尹初石不想就这个问题讨论。 “天呐,对不起,我太蠢了。”小乔赶紧说,“你别介意,我从小给惯坏了,说话太任性,总喜欢穷追不舍,一点没修养,咱们换个话题吧。” 尹初石听了这话,心里对小乔的好感猛增了许多。如此自谦的知识女性现在可不多见。她们大多丧失了温柔的本性,看见男人就像看见了敌人,浑身都是力量。即使喜欢你,也得先用最刻毒的语言激怒你。尹初石曾经通过小乔大方自信的举止认定她是这一类的。现在他愿意在心里更正。 如果换个话题,尹初石就想说再见了。他连喝了几口新送上来的热咖啡,说自己得先走一步了,办公室还有些事需要处理。 “这么急么?”小乔问。 “有事么?”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再坐会儿吗?” “当然,不过,你好像有话要说。” “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又是你的事了。”尹初石身子前倾,又一次准备离开。其实他并不想马上离开,只是觉得没有理由再呆下去。 “要是有人爱上了你,你会怎么办?”小乔突然说,眼睛里闪动着孩子般的顽皮。 “那要看是谁了?”尹初石丝毫也没提防小乔,像跟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开玩笑一样,他从容洒脱。 “比如我。”小乔说。 “你开什么玩笑?”尹初石嘻嘻哈哈地说。“我……” “你是想说,抓紧一点就能当我父亲了?”小乔接过话说。 “可不是,在旧社会……”尹初石说。 “在新社会的偏远地区你也能。” “好了,别开玩笑了,咱们聊得挺愉快。我另外再找个时间,把我的照片给你送去。” “我没开玩笑。今天我约你来就是要你知道这个。” “知道什么?”尹初石明知故问。 “我爱你。这比照片的事重要。”小乔说话时的表情已经变得十分严肃认真。同时她也有些胆怯和不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尹初石也感到了不安,小乔看上去并不像神经病患者。 “去年夏天在泰华有个冷餐会,你还记得么?是欢迎香港摄影家代表团的。” “记得。”尹初石想了一下说。 “我也在那儿。” 尹初石肯定没见过她,不然他会有深刻的印象。 “你看不见我。” “你吃了隐身药?”尹初石想开个小玩笑,缓冲一下突然紧张的气氛。 “我扛着摄像机。” 尹初石没吱声,他不喜欢扛摄像机的女人,甚至拿照像机的女人。他觉得这些精确的器械破坏女人的韵致。 小乔从背包中拿出两本BETKAM带子,尹初石低头瞄一眼,是三十分钟的带子。“是什么?”他问。 “你。”小乔说。 “我?”尹初石仿佛受到了敲诈。 “要我大致复述一下这两本带子的内容么?我已经看过几百遍了。” 尹初石倒吸一口气。 “一开始是你和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谈话。你们站在一个角落。老头端着盘子,边吃边说,你拿着一杯澄汁,听他说。这时有个特写,你衬衫的质地相当不错,是亚麻加丝的。” “你的脸,不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但我信任它,即使它要骗我,我也没法儿不相信它。” “后来你离开了那个爱唠叨的老头,开始四处溜达。你观察女人。有时先看她们短裙下的小腿,然后再看她们的脸。如果哪个女人腿长得美,但脸不美,你的嘴角就会出现嘲讽的笑。也许你妻子长得很美。” “你一直用镜头跟着我?”尹初石十分恼火。 “对。” “对?天呐,这太过分了。” “为什么?”小乔问得天真无邪。 “为什么!”尹初石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他想说的是没有哪个男人的举止能经受住摄像机一小时的推敲。 “你去厕所时,我没拍。” “是么?多遗憾呐!” “你的眼睛告诉我很多东西。” “它应该最先让你知道我的愤怒。” “它现在是很愤怒。”小乔说着瞥了一眼尹初石,“但那会儿,它有点儿忧伤。” “忧伤?你搞错了吧。你就是把我粉碎了也找不到丁点儿忧伤!” “我已经料到你会这么说,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你心里沉积着的热情,从未被人发现过。没人能真正触动你的内心,包括你妻子。”小乔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这是她看过几百遍录像之后唯一可能有的结论。 尹初石心动了一下,她至少说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感觉:他在寻找,但又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 “也许我不该对你倾诉这些,可我快憋疯了。如果不把我的感情告诉你,还不如死了。现在你都知道了,愿意嘲笑就嘲笑吧。”小乔说着委屈地哭了。 尹初石终于艰难地把目光从小乔的眼泪移到窗外。那对长椅上的恋人已经离开了,只有老人和孩子还在。尹初石竭力使自己镇定,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沉默常常只能是短暂的,因为它的指向太不明确。尹初石把自己的手绢递给小乔,小乔一把抓到手里,马上去擦流出鼻孔的鼻涕。很久以后,尹初石回忆与小乔的最初相识,他觉得递过去自己的手绢,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但这时,他却被小乔孩子气的举动惹出几分怜爱。 “我……”他费劲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像一边说一边思考着,“我很感动,但也很意外。”其实,他想说的是“但也不能接受。”话一出口就改了味道。他除了害怕接受这份感情,也害怕拒绝。 “我自己也很意外。”小乔看着尹初石,目光里也有几分胆怯。她害怕再也见不到尹初石了。她知道现在的男人并不喜欢沉重的感情,爱情也不例外。 “这就对了。人有时候根本不了解自己。”好像全世界的人如今都在异口同声地说着这句话:人不了解自己。 “我了解自己的感情。”小乔不想走进尹初石企图设下的圈套中。 “也许那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你可以拒绝,但没必要这样开脱。” “得了,”尹初石有些生气,“我并不想伤害你,但我要劝你,去找个能在这儿等你一个小时而不抱怨的小伙子去吧。那样,对你合适。” 小乔没有说话,她迷茫地看着尹初石,眼睛一眨不眨。尹初石先移走了自己的目光。他想这女人马上就会跟他大吵起来,然后拍案而起,扬长而去。过了一会儿,传来的声音低沉有几分哽噎。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等那么长的时间。路上我摔了。” 小乔把左腿从桌下挪出来。她撩起和毛衣一样质地的长裙,她的膝上扎着一条白色的丝巾,他马上想这应该是系在她脖子上的。丝巾上的血迹殷红一片,而在黑色丝袜上的血迹已经干稠了。 五 -------------------------------------------------------------------------------- 王一是在下课以后把牧场的画册还给康迅的。他坐在倒数第二排,上课时王一发现康迅也来了,他总是神情专注地注视着,黑板还是王一?王一觉得是前者,因为她没有被人注视时的不适感。 康迅甚至不用眼睛看,就把画册翻到二十五页,他指画页问王一,它是不是最漂亮的?王一低头看,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场,一个孤零零的旧栅栏门立在那儿,向后倾斜着,好像给风吹歪了。 康迅又指着画页右下角的一行英文字,王一吃惊不小,“你们家的牧场?” “对,科恩牧场,我祖父留下来的。”康迅说着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王一看教室,人已经走光了,除了他们。 和多数中国人一样,继承一幢房子或是拥有一个牧场这类的事,王一只有在小说里才偶尔见到。她很感兴趣和一个未来的(或许现在已经是了)牧场主交谈几句。 “我小时候一直住在这儿。”康迅的神情突然有些凄然。 “没有孩子跟你一块玩儿?”王一以为康迅的童年有些孤独。 “当然有。”康迅似乎不愿深谈关于他的童年,“你小时候在什么地方长大?”王一觉得康迅的汉语还有些欠火候,比如,“什么地方”换成“哪儿”,也许更口语化。 “城市,大街上。”她说,好久没人与她谈谈童年,她觉得往事渐近有种亲切的感受。 “你有兄弟么?” “没有。我只有一个姐姐,所以那时候我总是害怕。” “怕别的孩子欺侮你们?”康迅说,“要是那时候你们认识我就好了。我可以保护你。” “要是我们认识你,你怎么保护我啊?”王一发现康迅的语法错误,便开个小玩笑。 “也许你姐姐不喜欢我的保护。”康迅脸红了,但喜欢把这个玩笑开到底。 “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呐。” “我三十六岁。”康迅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王一暗自想,他看上去要年轻得多,虽然他只比自己小两岁。“是么?!要是那时候你在中国,我和姐姐还得保护你这个小弟弟,我们会更倒霉的。”王一发现她还从没跟一个异性这么轻松地开过玩笑。 “强者有时候不是年龄大的。”康迅说着合上了画册,“我小时候常常保护我妈。” “你妈?”王一很吃惊,因为她父母十分相爱,她不能想象这类事。 “我妈非常软弱。她丈夫有时打她,很凶。” “为什么?” “不知道。有几次我发现时,他已经在打她。我冲上去打她丈夫,可她总是抱住我。这样,她丈夫就能打我们两个。” “她丈夫?” “是我父亲。”康迅痛苦地说出“父亲”这个字眼,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苦涩的称呼。“我再长大一点儿,劝母亲和我一起离开那儿,可是她不走。有时候我很难理解女人。她不走我也不敢彻底离开,我担心她。” “没有原因么?” 康迅迷惘地摇摇头,“也许有,但我不知道。妈妈她从不多说。我恨她这一点,但是我没有办法,她是我母亲。我十九岁那年,她丈夫把她塞进壁炉里,威胁说要点火烧死她。我刚从外面回来,我气疯了,差一点儿杀死她丈夫……我坐了四年牢。” “什么?”王一惊异的表情好像看到童话书中代表正义的英雄被神误罚了。 “没什么。”康迅变得轻松些,好像故事最令人难堪的段落已经讲完。“我在监狱里学习汉语。那时候,我必须找事情做。” “怪不得你的汉语那么好。” “对,出了监狱,我又去大学学了三年。”康迅耸耸肩膀,“硕士论文两年,然后我又去台湾工作了五年,教英语。” “你妈妈现在在哪儿?” 康迅指指画册,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说,“我经常不懂女人,她一直都没离开那个男人。” “你永远都不想管她丈夫叫爸了?” “绝不。”康迅回答得十分干脆。 康迅的经历触动了王一的母性,拉近了她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距离。她似乎能看见他脸上棱角分明线条下掩盖着的创伤。对她来说,康迅再也不是昨天有点让她发烦的外教。有好几个瞬间,她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像以前在美国鼓励朋友那样,现在她担心误解。 “王老师,你幸福么?”康迅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王一有点忐忑。她看康迅平静的脸,似乎没有别的含义。 “什么是幸福?”他们又继续刚才谈话时的情境。 “一种感觉。你觉得幸福就是幸福。” 王一点头表示同意康迅的话。但她没有感觉。她既没有幸福的感觉,也没有不幸福的感觉。她说,“十三年前,我结婚了,一直很平静。就是这样,挺好的。” “我能明白。”他说,“要是我不离开康妮,十三年后,她也会像你这么说。” “这样不好么?” “也许好,我不知道。但我不要我妻子或是女朋友这么说。” “你要她说她觉得不幸福?” “不会的。我要让她觉得非常幸福。” “任何可能都有。” “对我没有。如果我不能使她幸福,我会离开的。我有责任感。” “你有把握使别人幸福么?” “如果我爱这个人。” “你不爱康妮么?” “从这个意义上说,不爱。” “你结过婚么?” “没有。” “所以,你还不懂生活的本质,小伙子!” “哈!”康迅的激烈反应是因为“小伙子”三个字。“请您告诉我,老夫人,生活的本质是什么?” 王一脸红了,红得很厉害。她没有想到他会对她的话认真。 “我不知道。”王一回答时脸仍然红着。 康迅突然不说话,两只眼睛聚拢着,盯着王一。王一迎着他的目光,转而笑了,仿佛识破了一个孩子的恶作剧。她用一只手在康迅眼前扇扇,用英语说,“哈罗,你还在么?” 康迅也笑了。“你是一位非常可爱的……” “什么?”王一不想让康迅说出“女人”两个字。 “老师。”康迅妥协了。 “谢谢。”王一说,“我想我该走了。我很高兴跟你聊天儿。” “在你皮包的最外面的夹层里,有一张卡片。”康迅说。 王一疑惑地看着康迅,还是把手伸进夹层。她摸出一张卡片。 “那上面写着电话号码,6678503转403房间,康迅先生。”康迅闭着眼睛说。 “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皮包在我手中的那天。” “下次我该留神我的提包了。不过谢谢你告诉我电话,这样,我要是英语有问题,也可以向你请教。” “你的英语非常好,在哪儿学的?” “美国。我在那儿进修不到两年。” “美国!”康迅口气中有几分不屑。 “你不喜欢美国?” “没有感觉。但中国人都很喜欢美国。” “中国人什么都喜欢。”王一说。 “也喜欢我么?” “肯定会的。漂亮姑娘会迷上你的。”王一开玩笑的口气又出现了。 “迷上我的护照吧?” “那有什么不好,中国人说,爱屋及乌嘛。” 康迅大笑起来。他说他知道这个成语。王一看看表,说她真得走了。康迅快步走到窗前,他问王一有没有带伞。王一也走到窗前,外面的天阴得很厉害,没等她回答,康迅已经离开了。康迅拿着一把黑色折叠伞回来时,王一没等他开口就拒绝带上他的伞。 “我今天不出去。你带上吧。路上肯定会下雨。要是下雨了,你还可以打着伞穿过森林公园,下雨,公园的味道好极了。” “你常去森林公园?”王一接过雨伞。 “对,尤其是雨后或是下雪的时候。” 王一心里一动,与康迅道别。康迅说,“请别忘了还给我这把伞。如果你忘还,我会想你喜欢我,故意不还。” “好的,不过我没想到我能这么轻松地跟你交谈。” “因为我是外国人。” “我不信。” “真的,在我面前你不必伪装,我也一样。在我的国家,我也很难放松。” 王一和吴曼约好一起逛街,这时康迅预言的那场雨已经下过了。雨后的街道散发着一种气息,混合着地面和树木的味道。王一拿着康迅的那把伞,她问吴曼,为什么跟贾山吵得那么凶。吴曼说她忘了具体为什么,吃晚饭时两个人情绪都不对,一句顶一句就吵起来了。王一不可思议地摇头,她劝吴曼收敛些,不然贾山会去找别的女人。 “是么?我可真给他吓死了。”吴曼讥笑地说,“这方面我从来不拦他,他随便。只有一个前提,找到了别的女人,得打个招呼。我得知道。” “你知道了怎么样?”王一问。 “不怎么样。你以为天下只有一个男人叫贾山?” “怪不得你们不要孩子,其实,你们自己还是孩子呐。” “以毒攻毒是对男人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吴曼说,“你和老尹怎么样?” “平静似水。” “平静最可怕了。” “我宁可平静,也不愿像你们那样。” “有句话我应该告诉你,贾山要是外面有别的女人,我肯定发现,你家老尹可不是这样的男人,太平静。” “你想告诉我点信息?”王一开玩笑。 “我要是听说了,肯定告诉你。女人应该互相照应点儿。” “你得了吧。” “哎,说不定,你家老尹现在正在这个五星级大酒店跟一个神秘女郎喝XO呢?” “跟你在一块儿,快乐都不值钱了。” “那活着干啥呀?不就是图个乐儿么?!”吴曼说着拉王一过马路,离开了太白这个全城唯一五星级宾馆。 五分钟后,尹初石在太白宾馆门口走下出租车,等不及司机找他钱,就匆匆走进宾馆沉重华丽的大门。在八楼的酒吧门前,他看表迟到五分钟。 小乔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前,光线很暗,尹初石走近时,小乔动手点着桌上的红烛。“欢迎你。”她说。 “你常来这儿么?”尹初石把摄影包放在脚边,他问小乔。 “第一次。” “我也是第一次。”尹初石说着在桌上扫了一眼,没有价目表。 小乔把精巧的白色价目表从屁股后面的椅子上拿出来,“你找这个?”说完,又将它塞到屁股后面。“今天不用看这个。”她说。 “这么潇洒?”尹初石点烟。 “两杯马提尼。”小乔对走近的小姐说。 “不常这么潇洒。” “不过,还是请你把那东西拿给我看看。我得知道我兜里的钱够不够让我们顺利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喝完酒我们去游泳,然后去四楼吃晚饭,然后再回这里继续喝酒。”小乔兴致勃勃地说。 “然后我们一起到顶层跳下去殉情?” “为你我愿意。”小乔认真地说。 “好了,我已经知道你很可爱,请让我看一眼。” 小乔把一直放在桌角,并没有引起尹初石注意的一个花布口袋推到他跟前,“打开看看。”小乔说。 尹初石解开口袋的系绳,里面是簇拥一起的人民币。都是百元面值的。尹初石估计有四、五千块钱。小乔又将放在桌下的小皮包打开,往尹初石面前一推,里面也塞得满满的,仍然是钱。 尹初石迅速把花布口袋系好,也把小皮包关好,然后一起扔到桌子底下,接过小姐送上来的酒,一干而净。他将双臂放在桌上,向前倾着身子,他说,“喝了你的酒,然后我们马上离开这地方。” “去哪儿?”小乔有些害怕。 “你只要知道你自己去哪儿就行了,用不着管我。” “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小乔委屈地说。 “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为你。”小乔固执的语气,让尹初石心动,但他不露声色。说真的,他有点害怕,他不知道这个小乔要把他弄到哪步田地,现在他已经跟着她转了。他想象不出以后会怎样,这对他来说是新鲜的经验。 “你是不是爱情小说看多了,看人家三毛把钱装在枕头套里,跟着爱人在北非大沙漠乱花钱,心里痒痒?” “对,你也看过那本书啊?”小乔俏皮地明知故问。 尹初石笑了,所有的防线也随之垮了,他招呼小姐结帐。这时小乔说:“去我家看看那盘录像带行么?” “行,”尹初石爽快地说,“只要离开这个跟穷人过不去的地方。” 小乔住在一幢七十年代末建造的老式居民楼里。居室是两个大小一样的串在一起的房间。门厅只有两平方米左右,四面有一面是墙壁,挂一排女式衣服,另外三面分别是房门,厕所门,厨房门,居室门。尹初石弯腰脱鞋时,感到室内气味十分清爽,好闻的洗涤品味儿,好闻的水果味…… 尹初石有些拘谨地停在第一个居室里,他环顾四周:一张小巧的写字台,书柜、台式音响,长沙发。小乔从里间探出头,招呼尹初石进去。 “你的卧室?”尹初石又开始四下打量。 “电视在这儿。”小乔有些不好意思。 对着电视是一块羊剪绒的厚垫子,大约有四平方米。垫子的左侧是地板,空空的什么都没放,这侧墙壁拉着一层白纱帘儿。电视机的左侧挂着一面尺寸不小的镜子,正对着地板。让尹初石感到新鲜的是,镜子嵌在一个油画柜里。“什么意思?”他指着镜子问小乔。 “活动油画。”小乔正跪在地上摆弄录像机。尹初石一时没太明白小乔的意思。他坐到垫子上。 “你就睡这垫子上?” “对,像猫一样。”小乔说完,打开电视机开关,把遥控板交到尹初石手上,“看吧,我去弄点茶。” 尹初石打开电视机,小乔离开了。他等待那些彩条过去。画面全黑,渐渐转白,像最艰难的黎明的到来。他估计这个黑起最起码有五秒。然后是他的特写,速度被放慢了。他好像在看着远处的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沉静的脸被侧面的光线烘托着,十分冷峻。他将夹着烟的手伸向脸庞,这时叠入了另一个画面,仍旧是他的脸,他在微笑。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笑容,他明白了小乔迷上的是什么。他关了电视机和录像机,等待小乔进来。他想告诉小乔,她爱上的这个男人跟他没关系。 小乔端着茶盘走进来,看一眼关上的电视没说什么。尹初石等着她把茶放在地板上,拉起她的胳膊,走到镜子底下,当镜子里有他和小乔的两张脸时,他说,“你看,你爱的不是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小乔没说话,盯着镜子看。“你我都明白,镜头是最不真实的。它有太多的主观意愿。你该清醒了。” 小乔伸手在镜子上用指尖摸抚他的脸,从额头到鼻子,而后久久地停在唇上。虽然小乔的手指只是在抚摩尹初石在镜子中的映像,他还是感到一阵阵无法把持的冲动。如果是以往,他知道他下一步该做什么,他要轻轻扳过面前背对他的这个女人的肩头,然后亲吻,然后按着惯有的程序走下去。 但是今天他却一动不敢动,仿佛面前是一引即爆的危险品,只要他伸出一根手指,都会危及他家庭的安全。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此时此刻的胆怯来得和他的欲望一样强烈,而且他不知道这恐惧出自何处,肯定不是来自头脑。他的头脑眼下像一个繁忙的浴池,湿热混乱。'